“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王笑皱了皱眉,起身向村落中走去。
我来砍你,你跟我背诵书文?
走过遍地的残骸,他看到一个清人正站在屋顶上悲愤地大声疾呼,几个楚军正打算爬上去杀他。
那清人四十余岁样貌,头上梳着鼠尾辫,身上披着长袍,打扮得颇为斯文,看起来却有些不伦不类。
王笑便站在那抬着头看他。
对方喊了几句之后倒也注意到王笑,便从屋顶上往下爬。
接着又见两名包衣从狗洞里钻出来,嘴里喊着“额勒贺先生”,似想上去保护他。
那个名叫‘额勒贺’的满州书生身上带着伤,脸上沾着泪,样子狼狈,走路时却还挺着背,倒也显得颇有风度。
他先是在那两个包衣肩上拍了拍,嘱咐他们再去躲好。
王笑见了便觉得有些好笑。
躲好?
我们看着你们躲,躲还有什么用呢?
这次来,是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的。
这般想着,他的笑容里便有了些悲哀。
——感觉自己像一个大反派一样……
早已有楚军站在那屋子下面等着杀额勒贺,此时见他终于肯下来,便提着刀过去要砍他。
但又因王笑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建奴,他们又有些犹豫起来。
额勒贺向前走两步,道:“这位将军气宇非凡,想必是他们的首领吧?可否先听我说两句……满汉之间不该如此互相残杀的……”
那两个包衣则是语无伦次地喊道:“军爷饶命!额勒贺先生是好人,他一直都善待我们,我们也是汉人,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求你们饶我们一命吧……”
王笑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杀你们?因为我要去攻兴京,我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哪怕一丝可能性都不许有。
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另外,他也没必要告诉对方:自己为了少杀些人,昨天还特地远远地绕开了一个村庄。
但今天不行,今天将士们的肚子太饿了……
额勒贺还在说话:“这村里许多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去劫掠楚朝。他们靠在此耕作,与朝鲜人互市为生,并非士卒,只是平民百姓……”
王笑:“是吗?”
“这村中确实有很多包衣,但多数不是被劫掠来的,是我赎来的。”额勒贺道:“我赎这些人并非为了让他们当我的奴才,而是希望他们不被别的旗人欺压……”
“我一直心慕你们楚朝风尚,《尚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一介塞外游民都懂的道理,想必将军你来自泱泱大国、圣人之乡,该明白这其中仁德……”
“我知道大清数次南伐,犯下恶孽无数。但以暴制暴,何日是头?兵戈不止,生民何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联络仁人志士,试着劝说满人消弥战事……相信有朝一日,你我两国间必能邦邻和睦,四海清平。”
额勒贺说着,跪倒在地,抱拳道:“我也知说这些无用,只求将军能放过这村中满汉百姓,钱财粮食任取……若是还怒火难平,可杀我一人,千刀万刮,在所不惜。只盼能稍解将军心中对清人之仇恨,稍解清军之罪孽……”
话到这里,额勒贺抬头看向王笑,眼神中满是乞求,一脸悲天悯人。
那两个包衣跪在地上,还在苦苦哀求:“官爷,额勒贺先生是清朝的好人啊,他为了赎我们这些奴才,变卖了家产,和自己的族人决裂,从兴京城搬到这里,只为让我们少受些罪呐,求你饶他一命吧……”
远处还有包衣与旗丁喊叫着向这边跑来,被楚军砍倒在地。
惨叫声时不时响起,额勒贺眼神中悲悯愈盛。
周围的楚军提着刀,等着王笑的回答。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奴,觉得侯爷或许该留着他,没准以后能用到。
额勒贺又道:“这位将军,我若说大清朝并非所有人都想伐楚,满州人也非个个好战,八旗子弟当中也有好人,你能信我吗?”
“我信你。”王笑道。
他说着,抬起火铳,对准额勒贺的胸膛,扣下板机。
“砰!”
“若能信……”
额勒贺嘴里话还未说完,人已倒了下去。
死前,他转过眼看向那两个包衣,嘴里喃喃道:“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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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一个活口不许留。”
王笑放下胳膊,大喝道:“挥刀不许再犹豫!”
“是!”
最后看了一眼额勒贺,看了看对方那满是怜悯的不能瞑目的眼,王笑转过身。
——自己就不该进村来看。
本以为早已习惯了战争的残酷,没想到,战争永远能已更残酷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双手,杀过战士、杀过无辜,到现在连慈悲心肠的好人都要杀……
“因为没有对错啊。”王笑低声道,“我信你,我知道你们大清朝确实也有很多好人。但,我杀你们,从来不是因为觉得你们是坏人……我杀你们,只是想保住些我们楚朝的人而已。”
他也不知是在和谁说,只是嘴里念叨着这些,踏着满地的血向村外走去。
“你说邦邻和睦、四海清平,我也想,但和平不是劝出来的,和平是杀出来的。”
“你这样的好人死了,这不公平。但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们楚朝也有很多很多像你这样的好人……但他们连话都没有说出来便死在你们的刀下了。”
“你生在满州,略施恩惠便能让包衣感激涕零……你能作为施舍者,而不是被施舍者——这,也是大清朝带给你的福利,用我楚人之血骨造就的福利,你享受了它的权利,便该承担它的义务。不管你接不接受,没有选择!”
“乱世争战,没有选择。”
王笑说着,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打枪的动作,嘴里念了一声:“砰。”
这虚打的一枪,似乎击碎了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他的眼神便重新坚定起来。
“传令下去,休整两个时辰。我们夜袭宽奠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