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贺连大草原上那些玉带般的流水,有许多已经凝结成冰。
但是在贺图王城的祖庙偏殿之中,空气却被火焰烘烤的十分暖和,甚至近似于夏日里的气候。
祖庙,是历代大可汗祭祀北漠人先祖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有在驯兽、制药或操控毒虫上做出了一定成绩,被选为祭司的人,才会被视为祖先眷顾,有着超凡的灵感,有资格常驻其中。
而如果能够接任大祭司的职位,就能够直接以祖庙偏殿为家,彰显其仅次于大可汗和历代先祖的地位。
这一代的大祭司,号为金杵大祭司,出自曲氏部族,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老者。
他的眉毛和胡须都呈现暗黄色,脸庞则在前方火焰的映照下显得一片橘红。
浓密而暗黄的双眉下,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专注的看着偏殿中心处摆放的药炉。
这药炉有半人高,乌黑的炉体有反复使用了多年的痕迹,仅炉盖显得有些许光鲜,用金色的纹路描绘出一只飞鹰衔着草药送给牧羊少女的图案。
炉子底下的火焰一直用珍贵的无烟银炭续着,到此时,足足有三天三夜不曾熄灭过。
炉盖上的一只白色蜥蜴,也已经在那里趴了三天三夜。
旁边一个扎着小辫、浑身挂着兽牙兽骨饰品的中年汉子,见火势小了一点,正准备再往炉子里加炭,却被大祭司制止。
这位大祭司的肌肉并不算是格外发达,就是普通老年人的水平,手背、脖子上的皮肤都有许多明显的褶皱,但是他的骨架特别粗大,即使是现在盘腿坐在地上,也有一般人站着那么高。
当他伸出一只手,抓起了身边那根两尺余长,儿臂粗细的金杵时,重达数十斤的金杵,在那只蒲扇般的干瘦手掌里,被衬托的就像是小孩子拿来玩闹的小巧物件。
大祭司站起身,用金杵较粗的那一端,压在了炉盖中心的蜥蜴身上。
金杵顶端雕刻成了人类头骨的模样,有拳头大小,下巴大张,仿佛在惊叫,但天灵盖两侧却又雕出了羊角,使得惊悚的意味里,多出了不属于人间那种神秘肃穆的感觉。
白色的蜥蜴背部被这羊角骷髅头一压,顿时发出低弱的叫声,接着就被金杵压着,朝炉盖的边缘处移动。
大祭司口中念念有词,步子刻意放的很小,绕着炉子转了一圈,金杵也就压着白色蜥蜴,在炉盖的边缘蹭了一圈。
说来也怪,在滚烫的炉子上趴了三天三夜都安然无恙的异种蜥蜴,仅是在炉盖边缘转了一圈,就立刻变得浑身发红,四足和尾巴乱颤了几下,就失去了气息。
炉盖揭开一线,大祭司把已经变成鲜红色的蜥蜴扔入炉中,再次合拢炉盖,默数时间。
当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以最均匀的语速数到一百零八的时候,羊角骷髅杵一扫,沉重的炉盖就向一侧飞出,落在那个绑着小辫的中年祭司手上。
呼!!
炉子里面喷出了一股红烟,微酸而醒神的气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偏殿,连门外的护卫都觉得口腔间充满了这种味道,不由得精神一振。
大祭司嗅到了这股气味,面上微喜,脚下却猛然一抬。
整个北漠最心灵手巧的匠人也要花半年时间才能做出来的一双华贵长靴,就毫不顾忌的踢进火光之中。
他一脚扫开木炭,使得炭火凌乱,火势顿弱,接着连连踩踏,一两个呼吸之间,就把那些炭火全部碾碎,令火光彻底消失。
接着,那一根羊角骷髅杵从上方探入炉中,大幅度的搅动起来。
炉子里的药液原本呈现墨绿色,越搅越是清澈,颜色越搅越是浅淡。
那些浓郁的色彩与液体本身分割开来,逐渐浓缩,形成一团团的絮状物,又在大祭司的巧妙操控之下,被那一根金杵分割成均匀的数十团,最后化为如同棉线球的形态,浸在已经彻底清澈的水底。
“又有一炉成了。”
大祭司抽出了金杵,吩咐周边的人,说道,“捞出来,拿到外面去烘干。”
周边众人听令行事。
光头大祭司又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盘坐下来,右手金杵点地,左手搭在了膝盖上,闭目养神。
这三天三夜之中,他要一直把握着火候,注意着添加药粉的剂量,也已经有些疲累。
忙碌的众人放轻脚步,在他身边走动,陆续将那些线球一样的药物精粹捞出,送到外面,又有一部分人清扫刚才被踢的到处都是的炭火碎屑。
这些纷乱的声音里,有一道平稳的脚步声从殿外靠近过来,停在了大祭司身后。
大祭司没有睁眼,道:“大可汗。”
“又有一炉丹成,你辛苦了。”贺兰大可汗站在大祭司身后,视线越过光头,看着药炉,说道,“王城中的药材库存用的差不多了吧?”
“王城数十年的库存之中,所有的药材,都已经耗尽。如果还要继续练的话,就要动到军中伤药的份额了。”大祭司答道。
天阴山脉和大草原可以说是天然的药物宝库,北漠王庭每年收集到的药材,都有大量的富余。
如果从数百年前开始算,那么他们的库存,会达到一种恐怖的地步。
但是,绝大多数的药材放的时间长了,药性是会流失的,能保存几十年,已经是很不容易,他们每年从仓库中清除出去的那些失效残渣,数量也不小。
而大祭司,从今年春天以来,已经开炉五十余次,每一次提纯精粹炼制丹药的过程中,耗费的药材分量都是丹药成品的百倍还不止,王城之中的库存到今日耗尽,也算在意料之中。
“军中伤药的份额是绝不能动的。”贺兰大可汗语气坚决,道,“算上今日这一炉,先后已经有九百枚丹丸出炉,助长内气的玉阙丸,梳理经脉,调整心神,防止走火入魔的问灵丸,各占一半。也够用了。”
“可惜一开始炼制的二十几次,常有失败,不然这个数量还能增加不少。”
大祭司对这个数额并不满意,品质上也有更高的追求,道,“而且我目前有把握炼制的,还只是最普通的玉阙丸和问灵丸。这两种丹丸,在《昼去定陀罗真经》的丹药篇中,只属于下品丹药,你吃过五十次之后就已彻底无用,如果我能练成清魂不缺丹,或许能够助你直接将陀罗经修至大成。”
贺兰大可汗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遗憾的,只道:“修行之中,丹药本来就只是辅助。这一点上,陀罗经和我们以前练习的武术是共通的。且这两种丹丸虽然在真经之中划为下品,其神效却超过我们以往见过的任何药物。我能各服用五十枚,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既然这么说,大祭司便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转而问道:“王庭四帅和你看好的那一部分后辈,都已经分配到足够份额,但他们的实力禀赋本就不如你,只怕现在还未消化完,今天这一炉,你准备给谁呢?”
贺兰大可汗不假思索的说道:“伏邪浑。”
“他?”大祭司睁开眼来,轻咦一声,身子半转向后,浓密的眉毛末端垂在眼尾,斜视着道,“他可一直都不愿臣服于你,你现在施恩是否有些早了?”
贺兰大可汗走到大祭司前方,转身,面向殿外,说道:“伏邪浑夺取的那门功法,层次不高,又无丹药相助,他如今的实力,恐怕已经被我帐下四帅超越。如果继续拖下去的话,曾经的第一勇士就会失去追上我们的时机。”
大祭司直视贺兰可汗,说道:“你是在可惜这个对手?”
贺兰无声一笑,似乎因对手这个词,而觉得大祭司的整句话都可笑起来,但他的笑容中并非讥朝,仅是一份理所当然。
“伏邪浑,是北漠人。”
他道,“而我,是所有北漠人的王。所以伏邪浑也是我的子民,伏邪浑的天赋,也是我的财富。”
贺兰的目光高远,落在殿外广场上。
祖庙主殿前方的广场上立着祭天铜人。
那铜人高约一丈,据说跟初代北漠大可汗的身高等同,铜人身侧竖着一块石碑,刻着谁也看不懂的巨大字符。
在北漠的神话里,初代大可汗在雪山中获得了苍天所赐的石碑,那块石碑坚固到以任何方法都无法破坏分亳,正是初代大可汗获得王者天命的明证。
神话中的实物,落在此时的贺兰眼中,也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当代的大可汗继续说道,“再有,我交给他的任务,他做得很好,将最好的功法和丹丸赏赐给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祭司对此不置可否,道:“那些丹丸晒好还要一段时间,我要休息了。”
“那我就不打扰大祭司了。”
贺兰走出偏殿,目光又在那祭天铜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离开祖庙,从南城门出了王城。
王城南侧就是狼饮海。
狼饮海边缘,驻扎着北漠王庭军队之中最精锐的十万名军士,而最近几个月,在狼饮海北侧的军营之中,却迁入了一批普通百姓。
北漠民风彪悍,几乎有八成的青壮年,都会进行战士的训练,男子六七岁开始就会学着拉弓射箭,女子学刀学箭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这些能够被称为普通百姓的,要么就是年老眼花,已经不能骑马作战的,要么就是从前落下了种种残疾、几乎不能被视作劳力的中年人。
而这些人被聚集到军营之中后,交托给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他们每日三次,全身心的去叩拜一座红莲神像。
营中的将领要求这些人把这个红莲神像当作贺兰大可汗、当做第一代的大可汗、当作他们的祖先神灵一样去崇拜,祈祷。
他们用祭祀雪山和草原之神,祭祀最高祖先的仪式,对待那座红莲神像,于是,主导立下这座神像的将领,终于在近日,得到了一次赐福。
贺兰步行绕过狼饮海半圈,从最南侧到最北侧,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