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
屋子里,琴声如无色无相的丝缕云烟,从黄雪梅指尖不断流泻出来。
这一路以来,只要不是走在特别颠簸的地方,小姑娘每天练琴的时间几乎是不变的。
今天,虽然算是抵达了目的地,练琴的地方,终于从微有颠簸的马车中,来到了正儿八经的室内环境,而先后两次刀谱显迹,更牵扯众人的情绪剧烈起伏。
但是,黄雪梅自认这些东西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所以时间到了,她就开始练琴。
这小丫头在弹琴这方面可以算得上是很有天赋,同样是天龙八音的技法,最近她已经能够将其中某些段落错落拆分,重组成其他的曲调。
用这种类似于抽背、倒背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熟练程度。
今天的曲子清幽雅致,在琴声之中,那三大密探的心绪,似乎也平缓了许多。
阿鼻道三刀的刀谱已出现,据方云汉解说,那是比雄霸天下更深层的招法,可以算是雄霸天下的末式,是与之一脉相承的极尽之招。
但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之后,归海一刀并没有急着上前去看那张刀谱,只是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发呆。
上官海棠心中思虑颇多,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归海一刀,偶尔转头看一看其他人。
成是非就跟他们两个这心事重重、放空自我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他现在看起来,反而是三个密探之中最用功的一个,正在运气调息,试练自己练过的那几门武功。
当日关于金刚不坏神功的讨论,成是非一直记挂在心,所以脑子里总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再次施展这门神功。
可是方云汉又不肯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使他仍然忧心自己再次施展神功的那一刻,就是爆体而亡的时候,一直犹豫不决。
呼!
等到把昆仑烈焰掌的内气运行又走过几遍之后,成是非收了掌上隐而不发的火焰,双脚缩起来,两手撑着下巴,看着起来就像是一只大猴子蹲在了竹凳上,也开始看着方云汉想事情。
‘要不然这样吧,赌一把。’
成是非盯着方云汉看了一会儿,赌虫的本性渐渐泛起来,自己给自己设下了一个赌局。
‘我问问他对这个刀谱的看法,如果他开口就是一通贬低,那就算我输,以后不要再妄想金刚不坏神功。如果他赞扬这一门刀法的话,那我再过个三天,不,三个月,不,一年之内!一年之内就再找个机会尝试一回,看能不能变身金人。’
他打定了主意,就开口问道:“方老大,你刚才说雄霸天下不怎么样,那这个什么阿鼻道三刀,既然比雄霸天下更强,算是一门绝顶神功了吗?”
这个问题也吸引了归海一刀的注意力,他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但明显已经回过神来,竖耳倾听。
方云汉放下了那卷刀谱,语气要比刚才评价雄霸天下的时候郑重一些,道:“这阿鼻道三刀,如果能够练成的话,单论威力,确实已经不失为一门罕世绝学,不过,这门刀法的路子,还是太偏太窄了一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天资不凡,遇上了这门刀法,也只能视之为鸡肋。”
成是非兴致勃勃的问道:“怎么说?”
“雄霸天下,是因为内力的运行刺激肉身,进而影响精神,而这门刀法,一开始入门的时候,就对于精神状态有很高的要求,必须具备强烈的恨意,才能够初窥门径。”
方云汉赞了一句,“以恨意催生刀意,刀意磨砺恨意,直到仇恨达到极致,磨砺出刀山地狱一样的意志,一刀挥去,就能够让敌人如同身处于地狱的最深处,深受无边痛苦。创立这门刀法的人,绝对是一代旷世奇才。”
上官海棠心思电转,目光从归海一刀身上掠过,带着几分刻意警醒的味道,说道:“雄霸天下,还只是因为内力运行的特殊性,才会改变性格,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废功也能从中摆脱。而这门刀法既是直接引导仇恨,吞没人心,也就更难回头了吧?”
方云汉轻笑一声,反问了一句:“阿鼻道,那是十八层地狱最深处。地狱岂有回头路?”
他说话的同时,手指轻轻在那一卷刀谱上敲了敲。
这套刀法他虽然没有练,但看过了这几遍之后,基本已经可以推演出阿鼻道三刀真正练成之后的威力。
不得不说,这虽然是一门会让人丧失常性的魔邪刀法,其杀力之高,却是确实极为可观,三刀练就,恐怕要比宫本武藏的刀法更胜出不少。
这样的一门刀法放在方云汉面前,偏偏因为他心中无恨,纵使强练也不得神髓,又岂能不让他有些遗憾的情绪。
‘不过,假如不仅是着眼于仇恨,而是将重点放在引导出强烈情绪这一点上,化极恨之心,为极烈之心,或许这门刀法中的一些特点,可以与得刀而忘刀的天刀之境相得益彰。’
“极烈之刀么……”方云汉心中思量了一会儿,看向了归海一刀,兴味满满的说道,“虽然这阿鼻道三刀于我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我也说过,无论能不能找到刀谱,都会让你的刀法更上一层楼。”
归海一刀眼珠偏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想正视,说道:“我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刀谱,哪里需要别人的指点。”
“你父亲的刀谱只会加重你的问题,而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方云汉悠悠说道,“况且,你觉得你父亲比我更强吗?”
归海一刀转了下头,无言以对。
父亲的光辉在孩子的心目中都是无比强大的,但,归海一刀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是一个成熟的刀客,就无法否认,即使归海百炼死而复生,也不可能做到如方云汉当日那般,举伞踏穿紫禁城,单手数合败天罡的壮举。
江湖中,帝王谷主的传说不倒,但神秘莫测,鲜有人见过他出刀。
铁胆神侯盛名不衰,常被人视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却韬光养晦,出手对敌,如果展露了一分的本领,至少还有九分是藏着的。
归海一刀身为护龙山庄地字第一号密探,也是铁胆神侯义子,然而连他都没怎么见过铁胆神侯亲自出手。
在他的人生中,确确实实从没有见过比方云汉当日那一战更强的表现。
“你……”方云汉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门外。
这屋子里两扇门都开着,坐在屋中的人都能清楚的看到篱笆门户,马车停放处的场景。
就在方云汉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远处的竹林中,一道黄色的身影如同渐渐散去的云雾,无声无息的淡化,下一刻,这个人就跨过了上百步的距离,明黄色的身影在马车旁重新浮现。
上官海棠等人顺着方云汉的目光看过去。
他们第一眼,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觉屋外的景色并无变化,等到眼神在篱笆院墙之间游曳了一下,大范围的扫视过后,重新看向门户那边的时候,这才惊觉,那边居然站了一个人。
明明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该是最醒目的才对。
可背着木匣的老人站在那里,黄衣的下摆在微风之中轻轻浮动,发丝半点不乱,插在发髻之中的暖黄色玉簪,就像是背后那些竹林之间夹杂的一节枯枝,人的身影与整个竹林背景,浑然一体。
青色与明黄无比相适。
武林中所有钻研暗器绝学的人都知道,在收放暗器的时候,关于耳力的训练,有时要比一双眼睛更加重要。
可是继承了满天花雨洒金钱这项绝技,耳力卓绝到能分辨蚂蚁爬行和羽毛落地声的上官海棠,却完全没有能够听出,那个黄衣老者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用何种方式、从哪个方向过来?
甚至等到惊觉这个人存在之后,细听过去,上官海棠还是听不出那人的呼吸节奏。
她只能听到竹林中的风声。
当眼里映着的那道身影动起来的时候,她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竹林间的风就是这个人的呼吸。
笃笃!
那黄衣老人屈指轻轻敲了敲院门的门沿,有礼有节,说道:“这里应该就是路华浓母子的住所吧,请问各位,归海一刀在吗?”
归海一刀站起身来,踏出门外,道:“你是谁?”
归海一刀是刚踏出了房门,而黄衣老人是在院门的位置,两人之间相隔着整个篱笆围起来的院落。
太阳光照的满院亮堂,比竹林间光明的多,也似乎要比竹林之中更热一些。
黄衣老人打量了一下归海一刀,道:“老夫萧王孙。”
“萧王孙?”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此处众人眼中都多了一点异样的神情,即使是方云汉也不例外,只是,这些眼神之中有的只是震惊,有的是好奇,有的则是意料之外的欣喜。
归海一刀也怔了一下,道:“帝王谷的萧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