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廉氏这样的铸兵师圣地境况还好,地位和尊重都有,本身也不乏实力。但天下更多的是地位卑下、任劳任怨的普通匠户。
这也是廉雀赴死,廉氏高层立刻服软的原因之一。铸出名器长相思的廉雀,对廉氏来说再不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家族晚辈了,而是他们维持铸兵师圣地位置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他们之前没有想明白,在这次事件过后,也应该想清楚了。
姜望稍稍沉默。
因为廉雀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廉雀布满老茧的手搭在桌上,说道:“其实特意让你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你尽管说。”姜望道。
“这事还要从廉绍说起,你还记得廉绍吗?”
那个在剑炉前对廉雀冷嘲热讽的家伙……
姜望点点头。
“我说过,他其实是个可怜人。”廉雀缓缓说道:“至于原因,就在于你还给我的那块命牌……”
在廉雀的讲述中,姜望得知了廉氏尘封的历史。
当年廉氏故国破灭,廉氏举族逃难迁移。
因为廉氏的铸兵师传承在彼时已经颇具名气,一路上遭到各种追杀和背叛。
为了保全家族,保证家族铸兵秘法不外泄,为了避免有人投敌……
当时的廉氏族长决定,为廉氏全族都炼制本命牌,交由对家族忠心耿耿的家老们看管。一有背叛,即杀无赦。
这些家老等闲不理俗事,但操纵着族人生杀大权。
这种规定,的确保全了廉氏的传承。在当时凝聚了廉氏的力量,使廉氏得以在齐国扎下根来。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繁华的南遥城,更是跻身铸兵师五大圣地之一。
但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一时的应急之策,成了恶臭陈腐的家族规矩。
每一个廉氏的新生儿,生下来就要炼制命牌。还没有拥有自己的意志,生死就已经控于人手。
最早的那些家老或者全都对家族忠心耿耿,但境转人移。总有那么几个无法使人信服的家老出现,总会有那么几个败类因此膨胀。
很多人不是认识不到这种规矩的问题所在,但那些掌控大权的既得利益者,已经根本放不下自己手里的权力了。
从现在的时间往前推,在百年之前,有一位天才横溢的廉氏子弟。因为不满于自己生下来性命就操于人手,暗生反叛之心。其人默默经营多年,勾连各方,布下大局。
最终引动各方势力围猎廉氏家族。
若不是当时的齐帝欲谋大战,急需廉家出力铸兵,发动大军维护。那一次灾难,廉氏就已经灭族。
尽管如此,灾后的廉氏,声势也一落千丈,产业百不存一。
廉氏于灾难之后重建。
可即便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廉氏那些家老仍不愿放弃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他们本身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受害于规矩,慢慢自己也活成了规矩的一部分。
只是自那以后,廉氏每代都会选出十个最优秀的家族子弟,家族承认他们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退还命牌。
廉雀就是其中之一。
治洪之道,堵不如疏。这十个人看似是一种荣誉,究其本质,其实也只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为什么廉铸平、廉炉岳觉得一个家族子弟的个人荣誉不值一提,甚至没有因之稍做考虑?因为在他们的思维中,家族子弟根本没有违逆他们的可能。
他们根本没有想象过,廉雀会与他们作对。
这种陈旧腐朽到已经发臭的规矩,在廉氏已经延续了太久。久到仿佛与生俱来,久到很少有人会觉得不对。
而廉绍,则是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牌的廉氏族人。
是那些生死不能自主的大多数。
他也曾拼命努力过,为了那十个自由的名额。但每个人都是那样拼命的,他差了一筹,从此就与那十人活在了两个世界。
正因为他生来不能自主,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所以对于廉雀在天府秘境里把命牌交给姜望的行为,才格外的愤怒。
对他来说,如果他能拿到自己的命牌,死也不会再把它交出去。
他何尝是愤恨廉雀。
他是愤怒于自己不得自由,更愤怒廉雀不珍惜这种自由!
缓缓说完这些,一坛酒已经见底。
廉雀倒提酒坛,甩了甩,只有两滴酒液落下。
他放下酒坛,最后叹道:“生在廉氏,一生受控于人。”